Don Juan Triumphant


<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musical actors: John Owen-Jones/Ramin Karimloo
moive actors: Patrick Wilson/Gerard Butler


又是一年的新年舞会,巴黎歌剧院变成了狂欢节的游乐场,每个人都盛装打扮,戴着花里胡哨的面具,穿着滑稽夸张的衣服,大理石台阶上挤满了人。当夏尼子爵来到歌剧院时,刚好是十二点差五分,嘈杂而疯狂的人群尽情嬉闹着,今时不同往日,他竟看到好几个穿着猩红拖地披风,戴着骷髅面具作死神打扮的人,他们模仿当年那个引起轰动的魔术师,都戴着特大号的羽毛帽子,而更有甚者,居然模仿那著名事件中的主角,戴着半边脸的白色面具,穿着黑色的大礼服,披着同样颜色的绣花斗篷,一些彻底玩疯了的愣头青朝那几个成功的模仿者大声叫好起哄,他们摇头晃脑地簇拥着往人群里挤进去。

夏尼子爵穿着全套太阳王时期的华美礼服,深蓝色外套上装饰着丝线和亮片组成的枝叶繁茂的漂亮花纹,领口和袖口都有大量银光闪闪的蕾丝刺绣花边,手里还挥动一根金柄镶宝石的手杖。他站在大厅二楼的台阶上用撒网般的目光迅速扫了一眼人群,并未从中发现那位可敬的艺术顾问的身影,于是他转道走向经理办公室,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他又推开相连的小客厅的门穿过一个门与门之间的夹层,那宽厚的墙壁不难让人想象,在这栋歌剧院里可有不少诸如此类的暗道,他来到门后的休息室,里面依然是静悄悄的,夏尼子爵站在那里想了想,转身离开办公室后径直出了歌剧院,他登上自己的双座四轮马车对车夫说:

“去林荫大道。”

几分钟后,马车就停在了歌剧院林荫大道的一栋二层小楼门口,周围繁密的树丛遮住了这栋建筑的玄关,门口的花坛里种着冬青和常春藤,夏尼子爵犹如回到自己家里那样用手杖推开了院门,随后,他拿出钥匙打开寓所的正门,穿过底楼那个兼做门厅的大会客厅和右首的吸烟室拾阶而上,来到二楼那间与底楼客厅同样面积的大房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墙壁上装饰着精美的油画和壁毯,靠近门口的书架上堆满了各种书籍,一架出自名师之手的钢琴就在房间正中,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曲谱架,靠角落的位置有一圈舒适的软皮绒面沙发,上面随意散乱着几样乐器,有长号、笛子和簧管,还有一把小巧迷你的竖琴和几把产地不一的小提琴,除了这些还有画架,调色板,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能够想象那位可敬的艺术顾问就是在这里消磨闲暇时光的。夏尼子爵走到钢琴旁拾起一张掉落在地上的谱子看了看,黑色的五线谱上一如既往用红墨水涂画着音符,他随手将之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走到墙边掀起一大幅绒绣挂毯,而在此之前,这间屋子就好像没有另外一扇门似的,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幅漂亮的挂毯后还连着一间卧室。

一走进卧室,首先印入眼帘的是那张古色古香、顶上支着拖地幔帐的大床,红色暗纹织锦缎上用金线绣着华丽的图案,这样一张床就连国王都可以躺在上面休息,而离床边柜的不远处,有着镀金雕花边框的镜子、宽大如同书桌、各色化妆用品应有尽有的梳妆台也极为醒目,或许就其豪华的程度而言连贵族夫人们看了也要赞叹,而埃里克就坐在梳妆台前的靠背椅上,他听见夏尼子爵推门的声音,刷地一下拉起梳妆镜上装着的布帘。

“您独自在家做什么呢,我亲爱的顾问,您怎么不去歌剧院参加新年舞会?”夏尼子爵走到梳妆台前将手按在对方的肩膀上笑问道。

“子爵先生,我以为就您的地位和身份,应该不会再去歌剧院举行的鱼龙混杂的舞会了。”

埃里克站起身来离开镜子,他没有戴假发,属于他原本的枯黄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脑后,一块他曾经用习惯的白色面具遮着他的右脸,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脸更白还是那面具更白,没有描画过的左边眉毛,颜色浅淡到几乎看不见,深陷眼窝的金色双眸就像周围点燃的蜡烛一样莹莹发亮,他身穿一袭五颜六色的绣花睡袍,里面仅着一件白衬衫,扣子敞开的荷叶边领襟里露出了大片胸膛,腰带系得有些松垮,一条裁剪得体的黑西裤恰到好处地掩住了他修长的双腿,他趿拉着室内拖鞋,看上去不是要打扮出门,倒颇像是预备歇息了。

“对于一个新贵族阶级的子爵来说,我经营剧院、娶一个歌唱家做妻子的行径不是正适宜吗,在那些十二姓贵族的眼里,我们这班人也不过是时代的暴发户罢了。”

这句分不清是自嘲还是炫耀的话在埃里克听起来无比刺耳,这个名利双收事业有成的年轻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眯起眼睛,用不屑的口吻批评起子爵的着装。

“就算是参加群魔乱舞的化装舞会,您的这身打扮也是够呛的,难怪贵府邸是出自帝国时期那群格调不高的建筑设计师之手,要不是从您那趾高气扬的神态和轻狂无度的举止里认出您就是拉乌尔·德·夏尼子爵本人,我准会以为是某个您府上穿号衣的仆人冒了子爵阁下的名讳呢。”

面对艺术顾问毫不留情的毒舌评价,夏尼子爵只能无奈地耸耸肩,或许是为了弥补那丑陋的容貌,埃里克拥有非凡的想象力和极高的艺术品位,凡是他嗤之以鼻的东西,确有其轻蔑鄙薄的理由,夏尼子爵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怎么看怎么像那些歌剧舞台上的平庸配角。事实上,在有着供暖的室内待久了,还裹着那样厚重的礼服不仅遭到艺术家无情的鄙视,更是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累赘。

夏尼子爵胡乱甩掉身上那件被批得一文不值的礼服,他甚至脱下了里面那条同样质地与款式的丝质背心。扯掉那别着钻石胸针的领巾丢在地上,拉乌尔踱步到埃里克的大衣橱前打开柜门,只见里面满满地挂着靓丽新颖的时装,爱美是人的天性,埃里克的每套衣服从里到外都出自最优秀的设计师之手,细节搭配也是尽善尽美,更进一步说,平日里他掩饰真面目的妆容也是无懈可击,而他的寓所从客厅、琴房到卧室里的家具摆设都极尽奢华,但这个华丽房间的主人却曾因为面目丑陋而躲在地底,外物之美仿佛成了一种无形的讽刺,这种强烈的反差更加突出了他可怜而不幸的命运。

埃里克几步走到夏尼子爵面前呯地一声关上了自己的大衣橱,他瞪着对方的模样就好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子。

“您这是在干什么,子爵先生,天色已晚,您还是赶紧走吧,我要就寝了。”

他毫不客气地对自己名义上的雇主下了逐客令,夏尼子爵挑了挑眉,放弃了借对方衣服的意图,他亦步亦趋望着埃里克,对方避开了他的视线,转身走到床前整理那红色织锦缎的床幔。

“怎么,您在害怕与我面对面吗,您那追求美的内心竟无法忍受直面美的本身吗?”拉乌尔一个箭步上前冲动地一把扳过埃里克的肩膀迫使其与自己对视,“怎么,难道我不是美的现实写照吗,您不敢看我,您是在嫉妒我吗,或许还有一些暗暗地羡慕?看着我,看着我!我英俊吗?我貌美吗!瞧啊,您的神情背叛了您,您的眼睛里正燃烧着嫉妒和羞恼呢!”

夏尼子爵逼近对方,他猛地揪起埃里克的一条手臂,随即扯开衬衣前襟强行抓着对方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苍白冰冷的手一触及夏尼子爵温热泛红的肌肤就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您感觉不到有热血在我的皮肤下流淌吗,您听不见我胸膛里的心脏在火热的跳动吗!您一度抛弃现世而希冀于来生,这难道不是对现实之美的亵渎、一种妄自尊大的罪恶吗!”

埃里克反手挥开夏尼子爵的钳制,他一下就掀掉了脸上戴着的面具,那半边其丑无比的可怖面容显出了原形,犹如死神亲临人间,魔鬼逃离地狱,僵尸爬出棺柩,夏尼子爵的目光紧紧追逐着对方的视线,那无所畏惧的神态如此坦荡,就连普鲁托也要敬佩他的勇气可嘉。埃里克与他对视了片刻,随后一个用力将夏尼子爵击倒在那张帷幔落下的大床上,他两手分别按着对方的手腕,那颗在肩膀上摇晃的恐怖头颅发出了愤怒的叫嚷:

“诱人堕落的毒蛇!胆大无知的蠢货!”

“怎么,难道您竟不愿意亲手把这浮华的表象揭开吗,我以为自从您第一次破戒之后,就有了面对您胆怯而又不可抗拒的欲望本能的勇气呢。”

面对埃里克的愤怒,夏尼子爵那满不在乎的语气辛辣地戳破了对方的伪装,那是在他脸上的面具之下的内心世界的伪装,他就好像是被尘世迫害了许多年,被社会囚禁了半辈子,在这由丑陋和厌憎搭建的巴士底里煎熬着内心,放逐着自我,无论他的装扮多么完美,无论他的衣着多么考究,追求美的愿望和心底深深的自卑始终折磨着他的灵魂。

光遮住了影,肉体的丑陋掩盖了心灵之美,这个与夏尼子爵撕扯着彼此、又拥抱着彼此、继而索取着彼此的身影,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人,试图在梦的尽头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在生活结束的地方展开一段不同的人生。怜悯总在伤害之后,伟大的作品诞生于巨大的痛苦,无望的爱情孕育出恢宏的乐章,爱到极致却又无法得到的不甘,藉由那角斗般激烈的热吻倾泻而出。

“承认自己被我吸引很难吗,埃里克。”

白色与蜜色的肌肤在大片猩红色的丝绸床单上楔成诱惑的拼图,喘息与呻吟交织的乐曲验证了艺术之美终将融汇于人类邪恶而原始的本性之中。不,那不是诞生于少女妩媚的吻和诗人煽情的泪,由玫瑰做成的鹅毛笔蘸着朝露凝聚的墨水,由恋人柔软的手在风花雪月的白纸上写下的乐曲,艺术的殉道者以肉体为弦、欲望为弓的小提琴独奏拉开了序幕,渐渐地从独奏变成了合奏,簧管的和声,长笛的鸣奏,角号的尖音,还有那激昂的鼓声随之融入,管风琴那激情与狂热铺就的琴键被砸响出隆隆共鸣。肉体的浅薄成就了思维的深刻,现实的局限释放了开阔的襟怀,那是奔流的血液在吟唱,那是无尽的快感在演奏,心灵的交响诗篇自灵魂深处乘风而上,像是被无数双翅膀推举着越飞越高,以一种磅礴的气势凌驾于一切单纯的感官与神智,不同而相似的肉体纠缠在一起的气息里酝酿出淡淡的哀伤与陶醉的向往,曾经苦求不得的痛苦与现下征服夺取的满足淬炼出炫耳夺目的音符,浇筑成一篇灵魂与肉体合二为一的华彩乐章。

埃里克咬牙切齿地掐着拉乌尔的喉咙,仿佛要勒死对方那样发泄着他无处可去的激情,而这濒死的窒息感竟也成了肉体欢愉的一种,拉乌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微的呻吟,在心底吼出一声喜悦的尖叫,而在他之上,埃里克狂笑的表情则富有死亡的魅力,那双野兽般的金色眼眸中闪耀着沸腾的欲望,那咧开着的几乎遮不住牙齿的艳丽双唇发出犹如咏叹调收尾时的嘶哑咆哮:

“看着我,看着我!我就是唐璜,我就是——胜利的唐璜!”

周遭的景物在情欲的烟火中逐渐隐去熟悉的轮廓,让这几乎没有重量的黑夜飘向更高更远的国度,携带着过往的零星碎片飞向天空的尽头,这夜色绽放出全部的迷人之处,在顾盼游离的指尖辗转漂泊,终于揭开了冥冥中笼罩在幻觉假想之上的重重面纱,邂逅其下真实的容颜。

接着,像是一切高潮都有尽头那样,轮番炙烤着内心的烈焰也有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即使最动人心神的狂想曲也逃不脱要在五线谱上画下一个休止符,拉乌尔这才发现他们彼此都已经被这场癫狂的激情游戏弄的精疲力尽了。

“是的,您胜利了。”

拉乌尔抬起虚弱无力的手抚摸对方那褪去伪装后怪异而丑陋的右脸,他的指尖描摹着上面扭曲的瘢痕,正如米开朗基罗雕刻他的大卫时试图将生命从指尖注入石像般温柔而深情。

“而你战胜的并非是这冷酷无情的尘世,也并非那以貌取人的世人,你战胜的不是别人,埃里克,而正是你自己啊!”

那狰狞的表情平复了,金色眼眸中的狂热消散了,这个曾一度将自己献祭给艺术之美的不出世的天才因夏尼子爵的这番话愣住了。他将自己颤抖的右手覆盖在拉乌尔抚摸着他面颊的左手上,掌心与手背相触的温度让他确认了身处凡尘俗世的现实,那是在梦境沉沦时的他所感觉不到的活着的温度。

直到那一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


You are not alone.